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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巧言·那您受用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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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巧言·那您受用嗎

在此之前,謝南枝並沒有想過,如果他受傷一事叫梁承驍知道了,會有什麽結果。

倒不是他算有遺策,而是他潛意識裏回避這個問題,想著能不叫對方看出端倪最好,省去一番牽扯。

但現在他知道了。

太子殿下說到做到,雖然沒有真的把他鎖起來,但采取了一種更直白有效的方式——當天晚上,梁承驍就讓侍從將主院重新收拾了一番,然後給了謝南枝兩個選擇。

第一是與他同住,第二是任意挑一間喜歡的側殿。

謝南枝:“……”

大可不必說選擇。

小謝憂愁地嘆口氣:“我在翠玉軒住得挺好,殿下何必大動幹戈。”

他組織了一會兒措辭:“遇見那地痞只是個意外,反正我也沒受什麽傷,過兩天就好全了。大不了下次我再,呃……”

話說到一半,忽然接收到太子殿下隱含威脅的眼神,他瞬間溫順地換了個說法:“我的意思是,沒有下次了,我一定慎重考慮。”

“孤覺得不好。”梁承驍不想聽他找的任何借口,冷酷道,“不親自看著你,孤不放心。”

即便如此,謝南枝仍然妄圖垂死掙紮一番:“朝中的中立派對您的印象好不容易有所改善,此時如果傳出您偏幸孌寵的風言風語,對您的名聲不利。”

梁承驍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:“孤何時在乎過名聲?上京誰人不知東宮專橫跋扈,性劣難移。”

頓了下,又哼笑:“正好叫他們做個心理準備,免得日後再來對孤說三道四。”

這話說得其實有幾分言外之意,可惜謝南枝沒聽出來,還在繼續絞盡腦汁地找借口:“……我喜歡秉燭夜讀,常常亥時還沒有歇息,與殿下住在一塊,怕是會打擾殿下。”

梁承驍不為所動:“哦?讀的是什麽,讓孤也長長見識。”

這人怎麽油鹽不進啊。

謝南枝內心腹誹,面上矜持說:“只是一些不務正業的游記志怪,大多都是杜撰,應當入不了殿下的眼。”

“不錯,還知道不務正業。”梁承驍抱著手臂,用一種涼薄的語氣道,“在傷好之前,別讓孤撞見你又在‘秉燭夜讀’,不然你鐘愛的那幾個廚子,孤明日就送去別莊。”

謝南枝:“……”

太子殿下在蛇打七寸這件事上實在很有見地,謝南枝花費兩秒鐘衡量了一下,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,微笑道:“我覺得側殿就很好,勞煩殿下了。”

……

於是此事就這麽敲定下來。

翠玉軒眾人中,唯有書棋歡天喜地,覺得總算能有人管著他家公子了。

謝南枝看著性子平和疏冷,好像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,私底下卻是十足的任性,喜甜食,討厭吃苦,每次大夫開來的藥都會被他偷偷找由頭倒掉,偶爾幾次被書棋抓了個現形,他還能心理素質極強地拍去衣襟上的灰塵,鎮定地負手離開現場,假作無事發生。

若不是院外那幾盆原本開得好好的海棠,忽然無緣無故全枯萎了,書棋都要信了他裝出的表象,以為是自己看錯了。

謝南枝起初鬧心了一陣,爾後也逐漸習慣了。

梁承驍並沒有限制他什麽,只勒令他在主院好好養傷,連張家貪腐案的調查後續都沒讓他參與。

太子殿下很忙,不是時刻都在府中,紀聞倒是常常出現,有時與謝南枝匯報一聲目前的進度,某次甚至帶來了一盒做工繁瑣精細的點心,和數罐青花釉裝的貢茶。

“這是?”謝南枝看著桌案上的東西,神色意外。

單看那茶罐青花釉裏紅鏤雕的紋飾,外圈繪制的青花蓮瓣和卷草紋,便知這不是民間能產出的東西。

果然,紀聞咳嗽了一聲,說:“這是宮裏來的貢茶。這些天殿下已經把景恒宮裏心術不正的宮人處理幹凈了,皇後娘娘得知了阿紅花和香粉的事情,也知道這些天是您在為她調理身體,心中十分感激,聽聞您喜歡宮裏的茶,特意囑咐我給您送些茶葉過來。”

停了一瞬,又小聲道:“這件事殿下也知道,讓您想收就收著,不要有負擔。”

聞言,謝南枝稍有些錯愕,過了一會兒,才道:“分內之事而已,何必感謝。”

盡管暗部和東宮的親衛都因為他找到了阿紅花的壓制之法,對他多有欽佩感激,甚至現在皇後都來表達謝意,但只有謝南枝自己知道,他最初選擇留在東宮的動機就不純。

他不是什麽慈悲的善人。從在倚紅樓一無所知地醒來到現在,他所發現的所有蛛絲馬跡都指向一個可能——

他並非北晉人,連出現在上京的理由都值得懷疑。

那日紀廷返京,帶來的陳秉章真跡更是如一道驚雷,叫他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深重的疑竇。

那幅字右下角印章處的南越古語,梁承驍沒有看懂,以為是落款時間,但謝南枝瞧見的第一眼,對應的字義便出現在了他腦海中,隨後的一瞬,掀起了萬丈驚濤駭浪。

——【永壽十六年 贈元景】

那是領兵前往平襄之前,陳秉章留給外孫的親筆題字。

不知出於什麽緣由,它最終還是沒有去往它該去的人手中,而是永遠被遺忘在了陳家人葬身的北地。

……

“公子,謝公子?”

紀聞見他失神,奇怪地喊了他兩聲。

謝南枝的睫毛顫了顫,從恍惚中清醒過來,心緒有些覆雜。

從他看見陳秉章的題字起,他是誰,又為何來到上京……這些問題就不重要了。

他唯一想要查明的是,當年的平襄之戰,到底發生了什麽。

說句不好聽的話,他並不在乎北晉皇室的恩怨糾葛。無論是點破香粉的陰謀,還是設局算計邱張兩家,他從始至終都在為自己的謀劃鋪路,整個東宮不過是他借以達成目的的筏子。

可有人卻因此心存感激。

謝南枝沈默片刻,平靜道:“放著吧,替我謝過皇後娘娘。”

上回進宮因為種種事由,他沒有見到那位孟皇後,但堂堂將門貴女,在吃人的深宮蹉跎這許多年,其中孤苦辛酸,大約難與外人說起。即便如此,她還有狠心和魄力把年幼的太子送往北境,在兄長身邊教養長大,這才養出梁承驍如今的手腕和品性,是個可敬的女子。

紀聞小心觀察著他的臉色:“還有,皇後娘娘說,如果日後有機會,希望見您一面。”

這句傳話大概梁承驍都不知道,因為紀聞見他不答話,馬上表了態:“當然,我只是負責帶個話。您如果不願意,沒有人會強迫您。”

梁承驍在景恒宮留下了不少影衛和隨從,保護孟皇後的安全,但本質上這些人都忠於太子。梁承驍對謝南枝的重視,眾人都看在眼裏,如今太子沒有發話,自然以謝南枝的意願為先。

謝南枝蹙了一下眉,而後很快松開了。

盡管不明白孟皇後為什麽要見自己,他並不覺得自己會在晉國停留多久,於是隨口道:“那就日後再說吧。”



晚間時分,書棋捧了傷藥過來,替他更換。

本來這些活計謝南枝自己也能做,就是一只手終究不方便,只好勞煩他人。

每次見那傷口,書棋都覺得觸目驚心,難受道:“都過去這些日子了,怎麽總不見好,這樣劃一刀得有多疼。”

謝南枝左手持著一卷書在看,失笑說:“皮肉傷哪會愈合得那麽快。”

書棋撇了撇嘴,想說這肯定和您不按時吃藥有關系,只是一擡頭,忽然見房門口站著個熟悉的人,忙行禮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

“……”

梁承驍剛從宮外回來,著一身皁色窄袖蟒袍,安靜站在門外,仿佛能融進月色中去。聞言“嗯”了一聲,邁步走進來:“我來吧。”

這話是對書棋說的。後者明顯呆楞了一下,還沒理解他的意思,就見梁承驍已經接過了他手中的藥瓶和裹簾,淡道:“下去吧,這裏不用你。”

書棋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,偷眼瞧了下謝南枝,見他沒有反對,低頭應了聲是,悄悄退下了。

這裏本來就梁承驍的住處,他會過來也在意料之中。

謝南枝合上了書冊,見梁承驍清創上藥的動作並無生澀之處,仿佛經歷過千百遍,意外問:“殿下還會這個?”

梁承驍並未擡眼,他跟著孟重雲在軍中待久了,自己流血受傷時並不當作一回事,此刻看見那道傷口猙獰橫陳在謝南枝手臂上,卻莫名覺得不虞和沈重,觸碰時都不自覺地放輕力道,反問說:“你為何覺得孤不會?”

“嗯……現在我知道了。”

謝南枝倒是沒什麽痛感,只覺傷處像落了一片羽毛,既輕又癢。叫他忍不住移開眼,想說點什麽,轉移註意力。

他回想起梁承驍過去的經歷,頓時了然。

上藥時閑著也是閑著,他忖度了片刻,問:“晉國的北境,是個什麽樣的地方?”

他有時候很好奇,到底是什麽樣的風雪和苦寒,才能教養出梁承驍這副強勢、鋒利又足夠溫柔的性子。

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,梁承驍看了他一眼:“你想知道什麽?”

謝南枝換了個姿勢,以一種聊閑天的口吻,好脾氣答:“氣候,百姓生活,您的經歷,都可以。”

梁承驍於是依他所言,平淡道:“北境又分並州、封州、雁門三郡,與外域胡族接壤。”

“孟家所握的軍隊駐紮在雁門關,處暑時接連三月無雨,寒冬又有風雪之災,不是個好去處。”

謝南枝下意識代入郡守的視角,沈吟道:“夏日幹旱,冬日雪災,作物難以收成,當地百姓如何生存?”

“城中百姓畜牧為生。”梁承驍道,“北境有一作物,名為棘草,無論嚴寒酷暑均能生長,百姓常用其飼養牛羊馬匹,低價販賣給周邊的郡縣。但柴米油鹽這些生活的必需品仍然貴如金銀,加之當地的氏族故意擡價,許多尋常人家吃不起糙米,在冬日用野菜和草根果腹,每到歲末,因饑餓凍寒而死的人不計其數。”

謝南枝雖然在此前有諸多猜測,卻不想,當地實際竟是如此境況,一時有些語塞:“那朝廷……”

話音還未落,他也想到了朝中貪腐成風,屍位素餐的宗族世家,深深蹙起眉。

梁承驍諷笑了聲,將用空的藥瓶扔在一邊:“皇帝忌憚手握重兵的孟氏,自然不會想著北境的百姓。每年年末意思意思發下來的賑濟錢糧,也要被途中官員盤剝大半,真正用於生民的,十不存一。”

“舅父作為戍邊將領,亦難左右城中的布政之事。只能在嚴冬時讓手下心腹喬裝成商人,用部分餘糧接濟百姓。”

謝南枝靜默了一會兒,神情變得沈肅悲哀。

濁世中獨善其身易,想要濟世安民何其艱難。孟家與陳家類似,一腔碧血丹心反倒格格不入,不知什麽時候就成了遭人猜忌的靶子。

“從那時起,孤便在想——忠君愛民,也要看忠的是什麽君,愛的是什麽民。”

梁承驍替他包紮好了傷口,以一種嘲弄的語氣,說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話。

“倘若君主不仁,民不聊生,大可取而代之。”

“……”

屋子裏只有他們兩個人,他唯一的聽眾怔楞了一下,許久沒有說話。

初夏夜裏還是涼,梁承驍將謝南枝脫下的外衫遞給他,他不欲與謝南枝深談這些沈重的話題,半帶謔笑道:“給點反應,夫人。”

謝南枝眨了下眼,過了半晌,才由衷說:“我現在明白,過去那些關於您的傳言是怎麽來的了。”

梁承驍挑了下眉梢,沒料到他的反應:“什麽?”

謝南枝幽幽嘆一口氣:“我剛來東宮時,曾聽人稱讚您的韜略。當時不以為然,現在想來,覺得確有道理。”

“如果您早生十年,莫說楚水兩岸,凡日月所照、江河所至之處,當盡歸於君。”

“……”

此言堪稱狂妄。偏偏謝南枝的語氣又是心悅誠服,仿佛他已經預見了,並且真心實意期盼著那樣的未來。

梁承驍心中驀然一動,深深地看向他。

許是沒有旁人,又已經夜深的緣故,謝南枝的姿態也閑適了許多,一手拄著下巴,歪著腦袋望他,全然不知自己剛才說了怎樣一句叫人心緒難平的話。

梁承驍落在身側的手攥了又松,確認他只是在單純感慨,與任何一個信任誠服他的臣子無異。

他最後按下了心中湧動的情緒,客觀評價:“巧言令色。”

謝南枝毫無辯解的意思,笑了笑:“哦,那您受用嗎?”

“受用。”梁承驍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,“但是為了你自己的日後考慮,孤建議你謹言慎行。”

謝南枝沒聽懂這話的意思,但這時剛有隨從在外叩門,他就順勢轉移了註意力。

這大半夜的,他以為發生了什麽事,正要起身應答,然後被梁承驍攔下了。

“無事。”梁承驍說,“是顏晝那裏送來的東西。”

他從侍從手中取來了木匣,放在房中的桌案上,示意謝南枝自己來看。

安王世子送來的?

謝南枝心中疑惑,摸索著木匣的暗扣,問:“這是什麽?”

梁承驍道:“上回在圍場比試射箭,你贏來的彩頭。”

伴隨著他的回答,謝南枝也看見了,匣中叫幾層綢布小心包裹著的一把匕首,長約七八寸,刃呈柳葉形,握手處雕刻繁覆,另有猩紅的玉石鑲嵌點綴,瞧著很有一種殘酷的美麗。

習武之人誰不鐘情刀劍。

謝南枝心底微動,將匕首抽出護鞘,刀刃離鞘後,僅是無意間觸到包裹的絲綢,就輕松劃開了布料,可見刀鋒之利。

“顏晝有一位族叔,極擅鑄器,但凡出自他手的無一俗物。”梁承驍屈指敲了敲木匣的邊緣,解釋道,“他給顏家所有的小輩都打了兵器做贈禮。孤上次就瞧中顏晝珍藏的匕首,覺得拿來給你防身正好,特意指明了要它做賭註。”

原本顏晝是藏著掖著不肯的,還腆著臉打算輸了就耍賴。

但謝南枝那一箭畢竟是他親口應允的,況且還射中了錦雞給他夫人做毽子,世子殿下就算有城墻厚的臉皮也不好不認賬,只好心中滴血地叫人把匕首送來了。

原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。

謝南枝有點想笑:“倒是讓世子忍痛割愛了。”

梁承驍對此不予置評:“原先這匕首有一尺二寸長,攜帶多有不便,這一個月裏,孤請那位顏大人重新鍛造了一番。”

同時也將刀柄處做了雕刻和修飾。

世人常將佩刀佩劍作為身份的標志。那位顏大人因此詢問,是否需要在匕首上篆刻名姓。但太子殿下沈吟了片刻,還是說:“算了。”

“此刻所寫,並非你真實的名姓。”梁承驍道,“不如等未來再做決斷。”

他說這話的態度自然,並沒有往深裏想。

謝南枝卻怔了一瞬,看了匣中的匕首好一會兒,似乎陡然從一場月夜的幻象中驚醒。

等梁承驍神色莫名地瞥過來,他才垂下眼,道:“……好。”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啊啊啊啊我應該趕上了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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